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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與馬來西亞是東南亞地區華人佔比較高的兩個國家,可兩國華人的身份處境與文化傳承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境況。
華人佔馬來西亞人口的23%,是僅次於馬來人的第二大族群。但馬來西亞長期推行“馬來人至上”政策,華人在政治、教育與社會資源分配中長期處於劣勢,甚至被邊緣化為“二等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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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民族構成
面對巨大的壓力,馬來西亞華人在中文的傳承上表現突出,堪稱海外華人世界的典範,他們不僅擁有獨立而完整的中文教育體系,更在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中文。
馬來西亞華人學生閱讀魯迅、背誦唐詩宋詞、唱中文流行歌曲、活躍於小紅書等中文社交平台,讓華人在馬來西亞社會始終保持族群文化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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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華人獨立中學
頗具反差的是,新加坡作為全球除中國以外唯一以華人為主的國家(佔人口70%以上),新加坡華人的中文水平卻不升反降,中文應用限定在日常用語,深層次的表達甚至要用英文輔助。
隨著新加坡的中文學校被取消,不少華人家庭英語已取代中文成為主要溝通語言,中文在華人主導的新加坡正日益邊緣化。
為何在華人佔多數的新加坡,中文走向式微?而同樣面對製度性排擠的馬來西亞,當地華人卻能熟練使用中文並成功延續中文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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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從幼兒起就開始全英語教學
1.海外中餐
19世紀,西方列強加速向東南亞殖民擴張,來自閩粵等省的華人移民在下南洋大潮中,進入新加坡、馬來半島內陸定居。
20世紀初,英國從印度引入泰米爾人到東南亞殖民地的種植園工作,新馬形成馬來人、華人、泰米爾人為主的多元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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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初的東南亞
英國在殖民地行政和教育系統中推行英語,同時允許馬來語、華語和泰米爾語等母語教學的存在。
新加坡由於華人佔比大,20世紀初就出現了崇正、廣肇、端蒙等中文學堂。 1919年南洋華僑中學的建立,成為新加坡華文中學的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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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華人比重變化
1920年代後,新加坡華校逐漸採取中文“國語”教學。這些華校成為新加坡華人重要的教育陣地。另有少量華人精英進入殖民者創辦的英語學校就讀。
二戰後,英國開始為撤離東南亞做準備。 1948年,馬來半島各邦組建馬來亞聯合邦(英國保護國)。新加坡因軍事、經濟價值重要,轉成英國直屬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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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規模直追馬來人
新加坡的中文教育不斷完善,1955年華人在新加坡集資創辦南洋大學,被譽為“東南亞華人最高學府”,該校是仿美國學制的私立華文大學,更是海外唯一的中文大學,旨在滿足東南亞地區華文中學畢業生繼續深造的需求。
馬來亞因華人並非第一大民族,其教育權利受到馬來人地擠壓。馬來人認為自己是土著民族,應在政治經濟教育等領域享受比華人、印度(泰米爾)人這些“外來人”更多的權利,但華人和印度人人數眾多且經濟佔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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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人
1957年,馬來亞聯合邦正式獨立。該國人口628萬(華人39%、馬來人49%)。為強化馬來語地位。馬來亞在《1957年教育法令》中確立馬來語的國語和唯一官方語言地位,同時允許華語、泰米爾語和英語在一定範圍內使用。
馬來人懼怕華人和印度裔勢力的增長,馬政府逐步削減華印族的語言學校補助,意圖讓華校改制為馬來文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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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人蘇丹們輪流擔任國家元首,掌握了更多政治資源
華人為防止被同化,馬華公會、華校董事聯合會(董總)、華校教師會總會(教總)聯合起來反擊馬來人。
在教育界實力不強的馬來人被迫妥協,在《1961年教育法令》中,馬政府承認華文的教學語言地位,暫時放棄此前用英語、馬來語取代華文教育的企圖。
馬來亞華文教育形成“華文小學-華文中學-國立大學中文系”的完整體系,但華人遭到馬來人的報復,教總主席林連玉被剝奪馬來亞公民權,其編寫的華文教材被列為違禁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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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連玉
馬來亞獨立後,新加坡的獨立進程也被提上日程。 1959年,新加坡成為英國控制下的自治邦,時任新加坡首任總理的李光耀在法令中確定四種官方語言(英語、華語、馬來語、泰米爾語)。
1963年,新加坡、砂拉越、沙巴三地與馬來亞組成馬來西亞聯邦。華人以44%的佔比成為該國第二大族群,僅比馬來人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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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成立
為削弱華人力量,馬來西亞在1965年將新加坡逐出聯邦,大馬華人佔比從44%下跌至36%(現在為22%)。此後,馬來人幾乎獨占了馬國公務、軍隊、公立教育系統(華文學校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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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耀評論馬來人
二、失去母語的人
新加坡位於國際重要航道馬六甲海峽一側,殖民時期建設了完備的港口等基礎設施,便於發展對外貿易。
在此基礎上,新加坡國父李光耀認為,新加坡要加速發展成全球重要轉口貿易港和金融中心,這樣才能保證國家存續和民生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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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地理位置重要
當時新加坡族群多,即便佔總人口70%以上的華人,母語也多為粵語、潮汕話、閩南語、客家話,溝通存在一定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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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族群構成複雜
英語曾長期作為新加坡官方用語,選擇英語而非華語作為共同語,不會受任何族群的排斥,避免了華人主導的印象,有利於各族群團結。
當時正值冷戰高峰,泰國、印尼等國均有排華情緒。作為除中國外全球唯一的華人占主體的國家,新加坡擔心自己被周邊國家看作“小中國”。希望通過全社會推廣英語標榜自己與西方的緊密聯繫,避免陷入冷戰的地緣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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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僅佔印尼人口3.5%
1966年,新加坡開始實行雙語教育,即各族群兒童同時學習英語和本族母語。英語作為工作語言,成為各族群溝通的中立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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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的新加坡
此舉深遠影響了日後新加坡社會發展,英語使用範圍從新加坡精英階層擴展到中下層人口;由公開領域滲入私人領域。
在新加坡政府設計的社會發展模式下,不掌握英語就很難取得較好的個人發展,中文在政治、經濟、社會等領域的地位不斷被英語擠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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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語貫穿新加坡人的一生
諸如南安學校等知名新加坡華校因大量英校的出現而凋零,就連中文大學也無法擺脫消亡的命運。
隨著政府推動英語教育,到1975年,時任新加坡教育部長的李昭銘兼任海外唯一的中文大學——南洋大學的校長。李昭銘推動南洋大學從私立改為政府資助乃至由政府監控、依英國學製而建設的英文大學。
李昭銘就任當年,除中國語文學科外,南洋大學其他全部學科的教學用語從中英雙語改為單用英語,新加坡的大學中文教育日漸萎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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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大學舊址
在華人為主的新加坡,中文教育自此式微,而在華人淪為二等公民的馬來西亞,中文傳承是另一番模樣。新加坡被迫獨立加劇了馬來西亞華人的危機感,大馬華人期待通過投票來爭取政治和文教權利,馬來人則擔心因經濟實力較弱喪失政治優勢。
1969年,馬來西亞爆發歷史上最嚴重的族群衝突——5.13事件。事件造成上千人傷亡,絕大多數為華人。衝突後,馬來人強硬派上台,在各領域強硬推行“馬來人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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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事件
馬來西亞語言政策發生明顯轉變,馬政府通過《國家語言政策》,要求在行政、教育和公共領域確立馬來語優勢地位,還將所有英語小學改為馬來語學校,馬來語成為馬來西亞唯一教學用語。
其他族群語言教學只被允許在私立學校中開設,這些學校如果想得到政府津貼,就必須改制為馬來語的國民學校。大量華文中學難以為繼,紛紛接受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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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人要求特權
此外,馬來西亞大學的中文系規模被壓縮,1965年,馬來西亞大學中有65%的導師為華人,到1975年下降至32%。
馬來西亞的國立大學不再承認華文中學頒發的畢業證,致使華文中學生源減少。原有的“華小-華中-大學中文系”教育體系僅余華小在苦苦支撐,華人面臨華小畢業就要入讀馬來語中學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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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華人(紅色)、馬來人(綠色)分佈
1971年,馬來西亞出台《大學及大專學院法令》,禁止開設採用非馬來語教學的私立高校。同年,公立大學開始依據族群人口比例錄取學生(“固打製”),超過70%的大學學位和獎學金定向分配給馬來人。
為保住中華文化傳承,華人的教總、董總等華文教育組織再度發起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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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人霸占教育資源
1972年,霹靂州的9家華文學校負責人聯合起來,募捐100萬美元在馬來文主導的公立高中外,成立華文獨立高中(獨中)。
董教總聯合組建了南方學院、新紀元學院、韓江學院三所獨立華文大學(獨大、三院),藉此形成了“華小-獨中-三院”的新華文教育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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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學院
馬來語的國民中學由政府全額撥款,學費近乎全免,校服、活動等零散費用全年約180-510元人民幣。華文獨中得不到政府資金支持,全年費用3400-13700元人民幣,平均是馬來文國民中學的20多倍。但華校教育質量高,且符合華人文化傳承需要,超過80%的華人將子女送到華文獨中接受教育。
獨中畢業證不被馬來西亞的大學承認,但憑藉優秀的教育質量,大馬華人可以前往歐美、中國台灣、香港等承認馬來西亞華文獨中文憑的地區上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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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名校承認馬來西亞獨中文憑
此外,馬來西亞華人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的同鄉會、各類商會、《星洲日報》、《南洋商報》等華文媒體都是維繫華語日常使用的平台。
在華人社團、中文教育和中文媒體“三大支柱”支撐下,中文等中華文化在馬來西亞強勢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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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洲日報》
反觀華人為主的新加坡,獨立時的中文教育體係比馬來西亞還要完善,其社會卻在獨立後因推行英語教育而快速英語化了。
東南亞華人中文教育的最高學府——南洋大學在1980年徹底關閉,其各學科師資與新加坡大學合併成立英文教學的新加坡國立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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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英文的新加坡國立大學校徽
南洋大學校區則讓給了另一所英文大學——南洋理工大學,自此新加坡不再有任何一所專門的中文大學,中文教育的廣度和深度大幅壓縮。
到80年代中期,經過二十餘年雙語教育,新生代新加坡人完全是在英語教育中成長起來,他們對英語的態度從被動接納變為主動使用,英語影響已滲透到普通家庭這樣的社會肌理,中文在新加坡的根脈被連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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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語助推新加坡經濟騰飛
三、積重難返
1985年,為中文教育奔走一生的馬來西亞前教總主席林連玉去世,他的忌辰成為馬來西亞華人的“華教節”。
1987年,全馬數千個華團在吉隆坡天后宮集會,抗議馬政府委派不諳中文的教師到華校擔任高職。但馬政府不採納華人請求,反而開展“茅草行動”搜捕鎮壓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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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連玉去世
華人為爭取文化權利與馬來西亞政府積極抗爭,可就在同一年,新加坡卻推行新的教育改革,給當地中文傳承帶來沉重一擊。
1987年,新加坡取消對小學入學新生實施馬來語、華語、泰米爾語授課的過渡性做法,全面實施英語授課,這一決定標誌著英語在新加坡教育體系中的絕對主導地位正式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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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全英語教學的新加坡小學
1959年時,新加坡人口160萬,當年新加坡華校小一級新生有2.8萬人。教育改革後,新加坡將中文限定為“第二語文”,每天課時僅1小時,數理化等科目均以英語授課。
文言文、中文文學名著、傳統中華文化思想被全部被踢出了新加坡中文基礎教育,唯有專門選修高階中文的學生才會接觸到這些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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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四年級中文教材仍停留在基礎對話階段
到1989年,新加坡人口接近300萬,同年華校小一級新生已不足200人,華校在90年代逐步消亡。中文教育地位邊緣化讓新加坡人缺乏學習中文的動力,新加坡華人中文水平與馬來西亞華人差距逐步拉大。
新加坡年輕華人因英語主導教育,其思考方式、邏輯表達乃至價值觀構建多以英語為中介。他們在社交、求職、戀愛乃至內心獨白中都慣用英文,即使對話對像是華人,也多以英文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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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華人變成英語家庭
他們大多只活躍在lnstagram、Reddit、Facebook等英文社交媒體,而馬來西亞年輕華人不僅登陸英文社交媒體,還更多出現在小紅書這類中文平台。
21世紀的新加坡華人中文能力停留在“聽得懂、簡單說”的淺層,缺乏系統閱讀和寫作訓練,僅限於日常交流的中文有時也需要英文輔助才能聽明白,遑論用中文思考與復雜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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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英文播報新聞
據新加坡2024年統計數據,超過70%的新加坡華人家庭以英語為主要家用語言,85%的華人職場人士日常工作中使用英語。 30歲以下新加坡華人中,僅9%會主動關注中文新聞。
就連“講華語運動”這類新加坡政府組織的大型活動,主辦方都能將“聽說讀寫”中的“讀”錯寫為“瀆”,折射出新加坡社會“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中文空心化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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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級活動的錯別字
在新加坡社會,中文已然退化為一種“儀式性語言”或“節日語言”,僅在春節、中秋等傳統節日象徵性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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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春節注入大量英語元素
相較之下,馬來西亞中文教育在日趨完善,截至2023年,馬來西亞共有華文小學1300多所,華文獨立中學60所,以及三所中文大專院校,超過80%的華人家庭將子女送入中文學校。
馬來西亞的華文獨中生不僅可用中文撰寫論文、閱讀中國現代文學,還能自如地參與中文網絡討論,關注中國影視綜藝,與中國同齡人無障礙交流,其語言文化貼近程度,有時甚至高於海外第一代華人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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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華人課本保留了散文、詩歌等中華傳統文化內容
正如一位馬來西亞獨中校長所言:”我們教出的學生可以和中國大學生一起上課、一起辯論、一起追劇流淚。而他們的新加坡同齡人或許只能點點頭說’你好’,這才是中文傳承最核心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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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華文獨中來華交流學習
回望新馬兩國獨立後,兩地華人中文水平在短短半個世紀內就產生如此巨大的差異,此種結果不免讓人唏噓。總結來看,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主要有三點。
首先是新馬兩國的族群地位的“悖論”。馬來西亞華人作為面臨同化壓力的少數族群,將中文視為維繫身份、抵禦歧視的文化堡壘,因而產生了強大的傳承內生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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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華文小學
新加坡華人作為主體民族,缺乏這種文化危機感,在國家政策引導下,更傾向於擁抱實用的英語而放棄了曾經擁有的成熟中文教育體系,最終蛻化為長著華人面孔的英語社會。
其次是教育體系的“自立”與“依附”。馬來西亞華人馬來西亞華人堅持與政府不公正的語言政策對抗,依靠民間力量建立了獨立於國家體系之外的中文教育體系。
新加坡的中文教育則以“附屬品”的地位被納入國家統一的英語教育框架,從教學語言到評價標準均被削弱,最終從課堂到社會,中文在新加坡都難逃邊緣化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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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英文指示牌
第三便是國家戰略的選擇。新加坡的國家生存戰略是成為全球節點,英語是通往世界的橋樑,中文更多是經濟上的工具。馬來西亞的國家戰略是構建馬來民族國家,華人作為被打壓的第二大族群,中文是華人群體“民族文化標籤”,更是身份認同的核心。
如此一來,馬來西亞華人依然熟練掌握著祖先的語言,新加坡的選擇則如一位當地學者所言:“我們得到了一座通往世界的橋樑,卻差點失去了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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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英語化的新加坡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