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電影越來越多,但能稱得上新的表達仍然匱乏。看似在概念上推陳出新的作品,往往包裹着相當陳舊的內核。
最近在流媒體上线的電影《醜陋的繼姐》反其道而行,它對經典童話《灰姑娘》進行了全新的演繹,像一把系着蝴蝶結的帶血尖刀,刺向這個在看臉方面沒有任何長進的世界。
許多人把它與奧斯卡熱門電影《某種物質》對比,同爲女性導演掌鏡的身體恐怖類型電影,《醜陋的繼姐》拿捏出了恰當的觀看距離,既不致剝削銀幕上的女性身體,又讓觀衆觸摸到了角色的傷痛。
這一次,我們真正在角色身上看見自己,共享同一種脆弱。
01。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繼姐俱樂部”
導演埃米莉·布裏西菲爾特曾設想,灰姑娘是一個高個子的胖女孩。
她穿着合腳的鞋子,被王子輕飄飄地抱到馬背上,仿佛沒有任何重量。被幸福環繞之際,她低頭往下看,發現鞋子裏滿是血。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灰姑娘,而是砍掉腳趾的繼姐,那個《格林童話》中被忽視或被嘲笑的繼姐。
這是《醜陋的繼姐》的雛形,源自埃米莉成年後對繼姐的感同身受。灰姑娘生來就是美麗的標准品,被賦權爲童話故事的主角。而繼姐才是現實世界的大多數,千千萬萬個普通人,因爲不夠標准被視爲醜陋,爲了美麗“削足適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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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繼姐,早已習慣了在評判的目光中磕磕絆絆地生存。很多時候,我們的姿態都不太好看。可這個世界的法則就是視覺的,福柯所謂現代規訓權力,透過目光將我們捕獲。
如果我們又恰好是女性,一定感受過那目光中男性凝視的存在。在男性主導的視覺文化中,觀看分裂成主動和被動的兩方,凝視是陽剛的,被凝視的是陰性的。
恐怖片是男性凝視的一個重災區。觀衆代入男性角色的敘事視角,觀看女性身體的色情化裸露、貶斥抑或凌虐,獲得衝擊式的快感。
《醜陋的繼姐》的視角是繼姐的,最大程度剝離了男性凝視的可能。安德烈·紀德寫,“關鍵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的所見。”在《醜陋的繼姐》中,即便是身體隱私部位的特寫,也沒有剝削的意味。
電影中有一個與“男性凝視”對位的場景,王子以滿口生殖器髒話、在野地撒尿的形象出場,他裸露的臀部被繼姐從背後看個正着。臀部是男性身體的陰性部位,但導演埃米莉沒有利用它向“男性凝視”復仇,只是讓繼姐好奇的眼睛多停留了一會兒。
“男性凝視”概念的提出者勞拉·穆爾維表示過,“女性凝視”不能是簡單的角色互換,那通常是有問題的——“將一種權力或支配關系換成其對立面,只是延續了這個圍繞權力和支配的體系。”
在這部電影中,男性的臀部和女性的乳房,都是像臉孔一樣稀松平常的客觀存在。繼姐的目光中沒有性別化的欲望,反而是一種未开化的探索。這種陌生化的視角,有時可以還原事物的本質。
繼姐的性啓蒙來自灰姑娘與馬夫的偷偷交媾,又是無意撞破。她第一次見識到陽具的存在,以及它在性中約定俗成的支配地位。
在那之前她只是個捧着王子的情詩空幻想的少女,現實中的性讓她感到驚懼,類似於恐怖片那樣不舒適的觀看體驗。所以她快速地跑开了,把驚懼轉嫁給灰姑娘,好讓自己繼續幻想下去。
電影中唯一接近剝削的目光,是繼姐對自己的。她不自覺地將男性凝視內化,只有在“被看”中才能看到自己,與她的幻想一體兩面,榮辱與共。張嘴露出的牙套、不夠堅挺的鼻梁、肚腩上的贅肉……她有無窮無盡的理由自我厭惡。
我們太熟悉這種自我厭惡了,它是我們無法忽視或嘲笑繼姐的根本原因。
02。
觸碰身體,奪回身體
因爲感同身受的自我厭惡,我們無法僅僅旁觀繼姐傷害自己的身體。我們看着她動了越來越多的刀,爲了瘦身放任絛蟲在體內滋長,一步步走向失控,我們不理解她但害怕變成她,感到幻痛,甚至惡心反胃,也沒有辦法阻止她停下來。
這是導演埃米莉刻意謀劃的惡遊戲,一場鄭重其事的反叛——既要在視覺層面奪回凝視的主體性,更要回歸女性最原初的身體經驗,奪回對身體的掌控權。
女性主義理論家露西·伊利格瑞認爲,“父權的陽剛欲望執着於看得見的可辨認物體,女人的欲望則是多元的、流動的,對觸覺的興趣大於視覺。”
正因如此,陽剛的世界觀是邊界分明、可量化的固態,只有拉开與他者的距離,才方便予以控制的凝視。而陰性的世界觀是需要具身感知的流體,自我與他者通過觸碰互相交融,不斷轉換主客體的位置。
從這個意義上講,解救繼姐的第一步,是讓她的身體從男性凝視的世界復活。繼姐爲了瘦身喫的絛蟲,激發了她未能饜足的身體欲望,不再是可以被整形術改造的機械物。這是她全片第一個自主自發的欲望,不是那種爲了滿足他者的利益與期待而形成的欲望。
有意思的是,食欲也成爲繼姐與灰姑娘相互聯結的媒介。在《醜陋的繼姐》中,灰姑娘是因爲偷嘗禁果和繼姐的告發才成爲灰姑娘的。她們的關系說不上宿敵,也說不上親密,但灰姑娘卻能理解繼姐的身體處境。
她們的互動發生在許多細碎的生活場景,灰姑娘爲繼姐遞上食物,在這個過程中,她們的指尖輕碰,共享了身體的脆弱性。觀看電影的我們,也在用身體去體驗和理解電影,和灰姑娘一樣,與繼姐輕輕觸碰。
身體恐怖類型導演朱利亞·迪庫諾在採訪中說:“或許只有肉體上的共同體驗,才能將世人聯系在一起。個體因肉體而獨立於世,也正因獨立肉體的脆弱,個體尋求連結組成集體。”
繼姐後續的失控,比如絛蟲給她造成的脫發,還有她在沉沒成本下升級的自傷,也是一種身體的脆弱性。她的身體邊界被不斷打破,越來越偏離“正常”,而“偏離是一種危險,同時也可能是一種機遇”。
我們觸碰着她的身體,等待着她身體意識的覺醒,同時慶幸她還能感到疼痛。終於,她在砍掉腳趾的終極疼痛中暈厥,還做着和王子結婚的幻夢。夢醒時分,殘肢傳來的錐心細密的疼痛擊碎了她,讓她徹底倒在自身的脆弱性中。
她失敗了,也安全了。不用再隨時確認自己在鏡子裏的樣子,只有在無邊無際的疼痛中,才能認真考慮如何與自己的身體相處。她可以重新選擇自己的盟友,不是她那已經對痛感麻木、砍錯腳還幫忙補刀的母親,而是曾經罵她“腦子有病”、但會爲她包扎傷口的小妹。
只有小妹可以作爲觀衆的化身,喂繼姐服下絛蟲的解藥,讓她把體內淤積的父權毒素嘔吐出來,吐個幹淨。
03。
女性何以爲家?
《醜陋的繼姐》是一部優秀的童話反寫,電影的主要人物都具備灰色的人性,也都因爲絕望而行動。她們的結局與各自的行動邏輯對應,看似各得其所,可無論是出走的人,還是留守的人,實際上都無家可歸。
電影中始終有一個類似於家的存在,准確來說,是房子。它屬於灰姑娘的父親,一種男性的築造。女性是這築造的物質原料,爲它存在,卻並不擁有它。
所以灰姑娘的母親死了,繼母被騙進來,帶着豐厚的財產,彌補沒落貴族的虧空。所以灰姑娘的父親死了,繼母絕望地躺在地板上。沒有男人,帶着女兒的寡婦不構成完整的家。
在政治哲學家艾麗斯·瑪麗恩·楊看來,築造是身體的延伸,是個人作爲主體棲居於世的方式,無法築造是一種剝奪。“不被允許築造的人、無法自視爲築造者的人,他們與世界的關系可能比較受限,因爲他們覺得世界並非由自己創立。”
因爲無法築造,女性在父權家庭的處境,便是在父權社會處境的縮影。繼母接受了自己依附於男性的命運,一面任憑死去的丈夫發爛發臭,以幽靈的形式在家鎮守,一面在牀笫委身於不同的男人,讓他們爲自己所用。
她從不相信愛情,也不享受性欲,只求生存。她還把女兒們的婚姻當作自己的生存工具,變成父權的代言人和劊子手。繼姐在外貌焦慮和自我傷害的漩渦中越陷越深,她是背後的始作俑者和最大推手。
和繼母相比,灰姑娘是反叛的。她接受自己必須嫁給王子的命運,只是想要越軌一次,就承受了階層滑落的懲罰。她與繼姐與其說是雌競,不如說是生存战爭。雖然最後是她摘得了战爭的勝果,卻也只是成爲了城堡裏的人形裝飾。
這似乎是傳統恐怖片中,反叛傳統家庭模式和男性權威的女性的必然結局——被父權體系收歸。
小妹的反叛最徹底,她隱藏了自己的初潮,拒絕成爲可能被工具化的女人。她也看不過姐姐被繼續摧殘下去,騎着馬帶她逃跑。
進入四下沒有遮蔽物的荒野,意味着不可預知的危險。所以她的母親最後看向她時,眼神充滿憂慮。可在獲得自由前,先打破枷鎖總是沒錯的,而後才能开始築造。
如果從身體經驗出發來描述“家”,可能的詞匯有“熟悉”“安全”“被肯定”“做自己”……無論如何,小妹與繼姐基於姐妹情誼築造的家,比她們過往任何時候都更接近家的存在。
參考資料:
1.《像女孩那樣丟球:論女性身體經驗》丨艾麗斯·瑪麗恩·楊
2.身外之身——身體恐怖片中的情動丨王淳馨
3rdemilie Blichfeldt在2025年柏林電影節上採訪丨
4.醜陋的繼承人明星和導演:深入他們的殘酷灰姑娘恐怖丨電影網
撰文:布裏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配圖:《醜陋的繼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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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近期最佳,不止是大尺度和雌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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