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的2022年


X去年12月被裁員,目前仍在求職。我們採訪了他,這是他對觸樂講述的故事。

1.

我是去年12月21日收到那條消息的。收到消息的時候,我正好從公司食堂打飯回來。那段時間,我們食堂新開了一家賣涼皮的窗口,涼皮是白色的,上面澆著麻汁和辣椒油,紮紮實實一大碗,有點像牛筋面。我另外還拿了兩個菜,有一盤是西紅柿炒雞蛋,另一盤我不記得了。

我拿著飯回到工位,剛坐到辦公桌前,和線上的同事溝通年前要準備的工作,旁邊的同事突然拍我,很著急地對我說:“快看群消息。”我還沒弄明白,電腦的微信窗口就已經彈出來了,Leader發了一條消息,內容大概是這麼寫的:我們明年的工作停止了,部門將不再開展業務了。

現在看來,這明顯是裁員前的預警。但當時我感到很疑惑,下意識地問旁邊的同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太震驚了,以至於腦子沒轉過來。周圍的同事也都很納悶,因為這麼嚴肅的一句話不應該出現在大家日常聊天和開玩笑的群裡面。

那不是一個工作群,我們都呆住了,對突然出現的消息很吃驚

這個群不是工作用的,群名的最後3個字是“遠征團”。當時公司提出了新的Slogan,裡面有一句“星辰大海”,所以大家取名的時候也想到要符合公司氣質,加上我們是新組建的團隊,最終就定下了這個名字。取群名的時候,大家都說“隨便取一個”,結果就這樣草率地定下來了,我覺得還挺青春的,一夥人興致高昂地開向星之彼岸,還有點理想主義氣息,你說是不是?

大家一般不會在這個群裡討論工作內容,主要就是吹水和打趣,還有人會在裡面分享行業新聞,或者拜託朋友從超市帶點東西。與工作最有關的內容也只是讓同事幫忙在內網裡點贊和投幣。大家在群裡都很活躍,Leader和普通員工也沒什麼明顯的上下級關係。

看到這條消息後,不只是我,工作群裡也沒有人說話,真的是鴉雀無聲,甚至連其他線上溝通的方式裡面也全都是靜默的——沒人發消息,一切工作都暫停了。

所有人只是在辦公室裡走動,拉著身邊的人就問,那條消息是什麼意思?

2.

我來這家公司前,其實有不少期待。我的工作經歷不短,有六七年了,不過這是第一次去一線大廠。我以前也在遊戲公司工作,可這次不一樣,我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做出一番事業。你應該也能理解吧,公司剛剛進入新的領域,組建了一支團隊,大家人都很好,Leader和下屬很平等,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又是一線大廠,該有的支持也挑不出毛病。但是突然一下,全都沒有了。

行業的確暫停了很長時間,產品的審批肯定不會很順利,所以我們也算是預先料到了。去年發布會上,我們展示的內容非常粗糙,因為當時的確沒有做完,我們也是預計著時間來安排的,先公佈項目,再招人進來繼續做。我們當時想的是,最遲次年暑假就能上線。因為之前停了快一年,該有的變化都有了,該改的風向也都改了。後來事實也證明,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

暫停是強制的,沒有商量的餘地,而我們只能接受

只可惜我們沒能撐到最後。雖然裁員的消息來得非常突然,可能99%的人都毫無防備,其實之前還是有一些風吹草動的。我記得反應最快的是財務線的同學。錢嘛,出了什麼問題都很敏銳。 12月上旬的時候公司就開始卡財務了,但我們也不知道是因為預算不夠還是管理層的其他決策導致的,這種情況也不算少見,根據預算和項目,資金下不來也是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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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大概12月底,我的工作上要花一筆錢,數額不大,大約只有幾萬塊,而且之前的預算裡也有這筆錢,但是財務說,公司不讓花了。小錢卡,大錢就更卡了,從幾萬到幾十萬都不放了,而且很多都是之前有預算的錢。

當時,大家覺得年底報賬,財務手頭緊一點也正常。剛開始感覺都挺平常的,因為來到新公司,也不明白流程是怎樣的,可是時間長了,就覺得事情好像是有點奇怪——時間太長了,當然,最後也知道了結果,原來是要把整個部門給砍了。現在想起來,其實決策層應該醞釀了很久。

正式的通知一直沒下來,群消息只能算是一個預警,同事互相問過一遍信息後,又坐回了工位上。當時我們還不知道裁員的規模,也不清楚誰去誰留,只好先忙手頭還能做的工作。一是自己不一定被裁——我們對整件事也只有一個模糊的認識,二是就算走了,也要把手頭的工作做好,方便留下的同學交接工作。

剛開始幾天,有不少人相信自己一定能留下來,但是公司派來了人力資源部門的同事,HR開始一個又一個地叫人進辦公室談話,內容離不開離職條件和手續。如果你在職場待過幾年,你就知道這種時候不用再有僥倖心理了。可能有一些年紀小的同事,他們剛開始工作,不明白背後的含義,而我在得知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約談名單上後,我就知道,結果已經註定了。

有一個處在關鍵崗位上的同事被叫去談話,他的工作和發行、公關、市場業務都無關,屬於核心技術層面上很重要的一塊。辦公室裡,大家都在等消息,戰戰兢兢地等,連摸鍵盤都貓手貓腳的,甚至害怕弄出稍大一點的聲響。這個同事前一秒還盯著電腦,突然就從椅子上跳起來,難以置信地“啊”了一聲。周圍的人都知道,他一定是接到了HR的面談邀約。他肯定以為自己不會被裁,可是結果出乎意料。

最後,我們整個部門被砍,超過9成的員工被打發走。哦,對了,我想到了一個細節,說起來都有點可笑,當時來找我們談第一輪的HR年齡非常小,完全就是小朋友。當然了,大多數員工都知道,第一輪是試探,只為了刷掉一批什麼也不懂的人。不過怎麼說呢,我還是挺無語的,你說叫一群剛畢業的學生來跟我們講法律和條例,對權益的了解還沒我們員工清楚,還沒說兩三句話,就爭得面紅耳赤。不過我很快也就明白了,這群小朋友也是公司派他們來練手的,在輪到我談話前,他們就已經被一些嘴上不留情面的同事嗆得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臉也漲紅了,所以我對他們還算客氣。我大概說明了一下自己的情況,以及對離職條件的訴求,也沒指望著靠他們解決,但走個過場,就等真正有話語權的人來繼續交涉了。

交涉、交涉、再交涉……也只是為了抓住零星的一點東西

經過一番折騰,也算是確定了要離職的事實。過了幾天,具體的通告下來了,團隊果然還是被解散了。我逐漸進入工作收尾的階段,即使簽了離職合同,我仍然每天去公司,把剩下的資料,主要包括一些合同和幾個留下來的同事對接好。因為人手嚴重不足,他們被交接的各種事務搞得心力交瘁,說白了,也是在處理爛攤子。

雖然接到消息時很氣憤,但是沒過幾天,我也接受了現實。說實話,負面情緒的源頭不是憤怒,而是不甘心,我們項目組明明推進得那麼好,甚至連行業重啟的時間都準確地預測到了,我們制定了對策,還悄悄地把這件事當作一個機會。因為整個行業都按下了暫停鍵,其他同行如果沒有想好對策,可能受到的影響更嚴重,我們說不定能藉機發展得更好。不過最後看起來,我們才是被公司高層考慮後,決定放棄的那一個。

3.

我們在12月21日收到了那條群消息,正好幾天后就是聖誕節。團隊的Leader為了讓氣氛不那麼沉重,決定在辦公室裡組織一次免費的抽獎活動。聖誕節當天,所有人聚在了抽獎的地方,辦公區裡事先佈置過了,繽紛的氣球漂浮在米其色的地板上,牆上貼了許多裝飾的小貼紙,桌簷上掛滿了盛禮物的棉織長襪。抽獎嘛,重頭戲當然是獎品,全部堆在辦公桌旁邊,壘得比成年人還高。每個人都有抽獎的機會,也拿到了不錯的獎品。比較好的有迪士尼的年卡、環球影城的門票。最多的還是電子產品,我記得有戴森吹風機、鍵盤、鼠標、充電寶……我運氣一般,拿了一雙聖誕襪。

但那天的氣氛非常好,隊伍鬧哄哄的,又很整齊,一條線歪歪扭扭地拉到了辦公區外邊。大家興沖沖地拿著自己的抽獎券,跟身邊的朋友猜測會領到什麼獎品。有的同事在外地,就拜託現場的朋友幫忙抽獎,運氣這種事情說不准,有個人替5個朋友抽獎,一共拿到了3張年卡,但沒有自己的。不過他也會替別人高興,大家都會替別人高興。

其實在那天,離職的陰霾幾乎被一掃而空了,好像被選擇性地忽略了。大家認清了現實,擁抱它,然後真心地參加到抽獎的活動中,辦公室的這頭在開獎,旁邊的同事還嫌不夠熱鬧,舉起手機播放《好運來》,“疊個千紙鶴,再系個紅飄帶”,聲音超大,辦公室裡被搞得亂作一團,但對我來說,那仍然是一次非常難忘的聖誕節。

怎麼說呢,這種團隊是難得的,我也挺喜歡我們的Lead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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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離職的兩個月,我沒在找工作上花時間。我積累了一些人脈,網易和阿里的朋友問我想不想去工作,辦公地點是杭州和廣州。我因為家庭等各方面的原因,想要留在北京,所以就謝絕了他們的好意。我們被裁的員工之間也會互通信息,那段時間互聯網大廠正處於裁員熱潮裡,我做好了前兩個月可能會白費功夫的準備,把最終入職的時間定在了今年四五月份。

我是一個比較豁達的人。我連續工作了6年,從沒休過年假,也幾乎沒給自己放過假,甚至連結婚的時候也沒有和愛人正經地玩幾天。普通的休息日里,我一般比較宅,蹲在家裡打遊戲、看電影,有時候陪寵物玩。工作日就兩點一線,除了地鐵站和通勤沿途的地點,我幾乎不去任何地方。頂多下班後在公司附近的飯店裡找頓好吃的,這是我能去的最遠的地方。

被裁員後,我被迫閒了下來,反倒是一個休息的機會。時間多了,我和愛人出去逛公園,看了很多博物館。我們還去了環球影城,不是有聖誕節抽獎嗎,有的同事抽到了門票卻不想去,就把票掛在公司的內網上賣。我買了兩張票,比從官方渠道買要便宜一些,和愛人一起去逛了一圈。

本來從環球影城開張到現在,我只有羨慕別人的份,因為工作的緣故,我幾乎沒有機會出去玩——或者是根本不想。反而是在裁員後,我主動帶著家人一起去玩。我從不知道主題公園這麼好玩,也頭一次感覺宅在家裡,悶頭想著工作和其他七零八碎的事兒原來是非常枯燥的。丟掉工作是一個契機,讓我接受出去玩這件事,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不只是沉浸在忙碌中。

我印象最深的項目是“哈利·波特”,不是因為情懷,也不是因為特效有多華麗,僅僅是因為我在看到“哈利·波特”4個字的瞬間,腦海裡飛過的是遊戲《哈利·波特:魔法覺醒》。我雖然沒有工作了,但是大腦自行運轉了起來,迅速地分析起環球影城能給這款遊戲帶來多少流量、遊戲在設計上是不是契合了環球影城的IP、微博是怎麼結合運營的,又如何把玩家引流到遊戲裡……這些內容像幻燈片一樣自動播放,在我的思維中驅散不開,其實是工作遺留下的慣性。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這套不聽話的邏輯排除,能更專心地陪愛人玩項目。不過,我並不感到反感,心裡還挺自豪的,畢竟五六年工作經驗已經形成了一種自覺。

因為每個項目都特別刺激,我和愛人玩得很盡興。我們都沒敢坐“霸天虎過山車”,那個項目對我一個宅男來說實在是太過刺激了。我們當時剛走到“變形金剛”園區,空中就傳來車子破風的聲音和尖叫聲,我們抬頭茫然地註視著飛馳的遊客,互相對視了一眼,眼神裡已經達成了共識:“這個項目我們還是算了。”

我離職的這段時間,家庭關係反而變得好了。之前我一直在緊張的工作狀態下,沒有時間打磨兩個人的感情。兩個月的時間不長,但我們在一起逛公園、看電影、打遊戲,我和她確實走得更近了。我剛開始找不到工作,心里安慰自己大廠全在裁員,肯定沒有新位置,並且我的要求也不低,但時間長了,還是會感到焦慮。後來我主動找活兒接,給遊戲行業的朋友提供一些策劃上和方案上的建議,賺一點外快,也能讓我的情緒變好一點,但是最大的焦慮還在——我正在和遊戲行業脫節,沒了工作,我接觸不到第一手的消息了。

再往後,我看不到很多熱門產品的狀態,甚至連自己感興趣的遊戲也不想玩了。這是我最難受的,我無法忍受自己正在一步又一步地與熱愛的事業脫軌。我開始著急了,快到第3個月的時候,身邊還沒有合適的職位,我開始用招聘軟件,打扮自己的照片和簡歷,偶爾翻看有沒有人給我留言。

遊戲行業不算是一個大產業,要是從宏觀角度來看,只有幾千億產值。行業在萎縮,至少沒有那麼野蠻生長了,機會沒那麼多了。我今年30歲了,如果我的下一份工作沒有什麼起色,那我也差不多35歲了,是不是也該考慮改行了? 10年前的我對遊戲行業毫無懷疑,因為我相信游戲能推動科技進步,遊戲產業總會輻射到其他行業。但是國內的遊戲發展緩慢,對比前幾年的產品,除了畫面,幾乎看不出有什麼進步——掏空玩家錢包的能力倒是在提高。我肯定永遠會對遊戲抱有熱情,但是不是還要在遊戲行業的第一線工作,我已經開始懷疑了。

熱愛、喜歡、感動……這些東西都還在,可是我一定要做下去嗎?

在入職——就是我先前提到的,現在已經離職的公司——之前,我本來希望生活能更有激情和變化,可以讓我在35歲前得到很好的進步,對我的整個人生也好,職業生涯也罷,都是一個挺好的機會。因為如果在35歲以後還想進互聯網公司,HR就會拿你的能力和年紀做權衡了。經濟收入是一個考慮,但是我認為在機遇上也是這樣的。我去的“特一線”大廠,起碼也屬於第一線。大公司名字硬氣,說出去誰不知道呢?

我也在想,如果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可能會根據能力開展小規模的創業,起碼先穩定住收入。我雖然比起一些很優秀的人還有差距,但是養活自己的能力還是有。我還不想放棄夢想,還希望能做出一番事業,但是萬一不行,還是要把養活自己一家子放在首要目的上。

還是那句話,我是一個比較樂觀的人。如果我是一個情感起伏很強烈的人,講出的故事可能更精彩,和我一起離職的朋友,有的人剛結婚,生了小孩,還有人剛背了房貸。我不知道他們丟了工作後的生活是怎樣的。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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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1日傍晚,我正在刷微博,偶然翻到了重新發放遊戲版號的新聞。

我其實錯過了第一手消息,下午時有關的群聊裡就有動作了,但我沒看到,晚上才翻到相關的新聞。可能是對行業動向不敏感了,但我緊接著就去查拿到版號的遊戲名單,我非常想知道有哪些遊戲通過了,我要分析它們的特點,弄清楚哪些方向容易過審,哪些東西又是允許放行的。我把名單拉到了最底下,發現了《進擊的兔子》——那正是我們團隊被解散前負責的遊戲。

遊戲的宣傳畫

我很驚訝。部門沒了,但遊戲過審了。這說明負責版號審核和提交資料的同學能在大裁員的情況下,還在盡心盡力地對接這件事。我感到觸動,可同時又想,如果消息早一點下來,我們是不是就不會解散了?我有一個同事在新聞的評論區裡留言,他說:“孩子死了,奶來了。”真的就是那樣。

可我的情緒沒有產生特別大的波動。遺憾,但都已經過去了,不甘心是沒用的。對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追悔莫及,再反复追悔,我認為不利於情緒健康。我相信所有被裁員的小伙伴聽到消息後的反應都會和我一樣,沒有那麼多的憤怒,也不會特別傷感。我們還是會走下去,下一份工作可能更好,可能更爛,但真正熱愛的人總會留下來。

我接著想:“起碼要把手頭的工作做好。”我要時刻關注著行業,以便我在停下來幾個月後,重新和行業對接。

我吸了一口氣,關閉了新聞網頁。我打開搜素引擎,輸入關鍵詞,敲下了回車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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