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櫃最上層的鞋盒裏,那雙黑色皮鞋正蒙着層薄塵。牛皮鞋面被歲月磨出溫潤的光澤,鞋跟處補過的膠痕像道淺褐色的疤,鞋帶的金屬孔氧化成了青綠色 —— 這是父親退休前穿了十年的工作鞋,他總說 “皮鞋要養,就像日子要熬,越久越有味道”。
第一次見父親穿它,是在我小學畢業典禮上。他特意把皮鞋擦得鋥亮,鞋油的氣味混着淡淡的煙草香,在六月的熱風裏漫开來。我盯着他踩在紅地毯上的鞋跟,發現右腳的鞋跟比左腳矮了半分,像座傾斜的小山坡。“走多了路,自然就歪了,” 父親彎腰給我整理紅領巾,皮鞋的金屬扣碰在石階上,發出 “叮” 的輕響,“就像人,哪能一輩子走直线?” 那天的陽光落在鞋面上,反射出細碎的光,把他鬢角的白發照得像撒了把鹽。
皮鞋的鞋頭處,有塊不顯眼的補丁。是父親去北京开勞模會時蹭的,在人民大會堂的台階上,鞋頭撞在漢白玉欄杆上,劃出道月牙形的口子。母親想用同色的皮料補上,父親卻擺手說 “就這樣吧,是榮譽的記號”。後來他總愛用拇指摩挲那塊補丁,說开會時見到的大人物,穿的皮鞋也帶着磨損,“真正體面的,不是鞋有多新,是腳往哪兒走”。我在他的勞模證書裏見過那張照片,父親站在主席台前,黑色皮鞋的鞋頭處,那道白痕像枚低調的勳章。
鞋底的紋路裏,嵌着無數條路的印記。有次父親帶我去鄉下家訪,雨後的泥路把鞋底糊成了黃色,紋路裏卡着片幹枯的稻殼,像只蜷曲的小蟲;去工廠考察時,鞋底沾了塊深褐色的機油,回家後用汽油擦了三次,依舊留下淡淡的印;最難忘的是我考上大學那天,他穿着這雙鞋送我去車站,鞋底在站台的水泥地上磨出 “沙沙” 聲,鞋跟的補丁蹭着地面,像在數着離別的腳步。這些藏在紋路裏的碎屑,比任何日記都更清晰地記錄着,他曾爲誰奔走,曾往哪裏趕路。
皮鞋最狼狽的時刻,是在抗洪救災的現場。1998 年的夏天,父親踩着它在齊膝的洪水裏泡了三天,牛皮鞋面泡得發脹,鞋跟的補丁徹底脫落,露出裏面的木頭鞋撐。母親把皮鞋刷了又刷,卻再也恢復不了原來的形狀,鞋頭處的褶皺像老人臉上的皺紋。父親卻把它晾在院子裏,說 “這鞋見過大場面”。後來每次下雨,我總能想起那雙泡在洪水裏的皮鞋,像艘小小的船,載着父親的責任,在濁浪裏顛簸。
它漸漸被闲置,是從父親退休那天开始的。單位發了雙新的休闲鞋,輕便柔軟,父親說 “不用再繃着了”。舊皮鞋被擦幹淨收進鞋盒,鞋油的氣味慢慢被樟腦丸取代。有次我翻出來試穿,發現鞋碼竟比我的腳小了半號,才驚覺父親的腳原來這么瘦小,卻撐起了那么重的擔子。鞋跟的補丁硌着我的腳跟,像父親沉默的提醒:路要自己走,疼了才記得住。
去年整理舊物,我又把這雙皮鞋翻了出來。用軟布擦去灰塵,牛皮鞋面在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鞋頭的補丁依舊醒目。我學着父親的樣子,往鞋油裏滴了滴橄欖油,用鞋刷打着圈擦拭,泡沫裏浮出細小的皮屑,像時光剝落的鱗片。女兒指着鞋跟的補丁問 “這是什么”,我把她抱到懷裏,讓她的小手摸着那塊凹凸的膠痕,“這是爺爺走路的故事”。
現在這雙皮鞋擺在我的書房,鞋裏塞着團舊報紙,保持着挺拔的形狀。陽光好的午後,我會把它拿到窗台上曬,牛皮的氣息混着陽光的味道,像父親站在身邊時的安心。那些被皮鞋丈量過的路 —— 紅毯、泥地、站台、洪水 —— 都在鞋跟的磨損裏,變成了看得見的人生刻度,提醒我:所謂體面,從來不是穿多好的鞋,而是腳踏實地走過的每一步;所謂傳承,也不是繼承一雙舊鞋,而是接過那份在泥濘裏也不肯擡頭的執着。
暮色漫進書房時,皮鞋在書架旁沉默地立着,像位退役的老兵。我忽然明白,這雙舊皮鞋從來不是普通的鞋子。它是父親的人生履痕,是藏在皮革褶皺裏的責任與擔當,是用鞋跟的磨損、鞋頭的補丁、鞋底的泥痕寫就的家書。它告訴我們:日子或許會磨舊鞋面,卻磨不掉踏實的腳印;歲月或許會模糊紋路,卻模糊不了曾走過的方向。
就像此刻,指尖劃過溫潤的牛皮,仿佛還能觸到父親的體溫,聽到他走在月光下的腳步聲,沉穩而堅定,從歲月深處傳來,帶着皮鞋底與地面摩擦的 “沙沙” 聲,溫柔地指引着後來者,如何把每一步都走得像模像樣。
標題:《皮鞋底的人生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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