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5年秋天,風裡已經有了涼意。
一場秋雨說來就來,劈裡啪啦地砸在窗戶上。
張建國“噌”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側耳聽了聽,臉色一沉,對旁邊被驚醒的妻子王秀英說:“漏了,老地方。”
說完,他麻利地套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抓起床邊的安全帽,就往外走。
這裡是他們的“家”——一個矗立在上海老城區角落裡,早就被人遺忘的廢舊水塔。
家在水塔的頂層,一個被他硬生生開鑿出來的、不到三十平米的空間。
而他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家的“房頂”,也就是水塔的圓形穹頂。
通往房頂的,是焊在水塔外壁上,已經鏽跡斑斑的鐵梯。
雨水順著鐵梯往下淌,濕滑得厲害。
張建國一手抓著冰冷的鐵欄杆,一手拎著工具桶,裡面裝著瀝青、刷子和一小塊塑料布,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風裹著雨點抽在他臉上,生疼。
爬到頂上,他顧不上喘口氣,就著昏暗的路燈光,找到了那個熟悉的漏水點——一道不起眼的裂縫。
雨水正順著這道縫,不停地往他們家的“天花板”滲下去。
下面,就是妻子的床頭。
他熟練地清理掉裂縫周圍的積水和雜物,用刷子塗上一層厚厚的瀝青,再把塑料布嚴絲合縫地蓋上去,最後用幾塊磚頭壓住。
做完這一切,他才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後背。
雨小了些,他站在幾十米高的水塔頂上,像個孤獨的哨兵,望著遠處燈火輝煌的上海夜景。
黃浦江上的遊輪流光溢彩,南京路上的霓虹燈閃得人眼花。
那是一個和他無關的,繁華喧囂的世界。
他低下頭,看著腳下這片老舊的城區,矮小的平房和破舊的弄堂,像一塊塊沉默的補丁,嵌在城市的邊緣。
而他腳下的這個水塔,就是補丁上最奇怪、最扎眼的一個。
在這裡,他住了整整二十二年。
![]()
02
時間回到1983年。
那一年,張建國二十五歲,是上海一家國營紡織廠的技術員,前途一片光明。
他剛剛和同廠的“一枝花”王秀英結婚,王秀英的肚子裡,已經有了他們第一個孩子。
雙喜臨門,張建國覺得,好日子就在眼前。
可一陣時代的浪潮打過來,他個人的那點小確幸,瞬間就被拍得粉碎。
改革,下崗。
兩個冰冷的詞,砸在了張建國的頭上。
他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
沒有了工作,就意味著沒有了單位分的房子。
他和王秀英只能暫時擠在丈母娘家十幾平米的小屋裡。
每天,他都要面對丈母娘那張寫滿了“窩囊廢”的臉。
“建國啊,今天找到工作了沒?”
“秀英懷著孩子,可不能跟著你喝西北風啊!”
“男人,總得撐起一個家吧?”
這些話像針一樣,一句句扎進張建國的心裡。
他一個大小伙子,有力氣,有技術,可就是找不到像樣的工作。
他去碼頭扛過包,去工地搬過磚,去街邊擺過攤……可掙來的錢,連給妻子買點營養品都緊巴巴的。
最讓他絕望的,是房子。
沒有房子,他們就像是無根的浮萍。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希望能找到一個機會。
然後,他在一個廢棄工廠的牆上,看到了一張不起眼的公告。
——“茲有單位廢棄水塔一座,對外處理,底價七百元。”
張建國看著那張公告,鬼使神差地就朝著公告上寫的地址走去。
那是一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雜草叢生,垃圾遍地。
水塔孤零零地立在那裡,大概有十層樓高,水泥的塔身佈滿了青苔和裂紋,像一個沉默而蒼老的巨人。
周圍的居民都說,這水塔解放前就有了,早就廢棄了,有時候晚上還能聽到裡面傳來奇怪的風聲。
但在張建國眼裡,這個別人眼裡的“怪物”,卻像是一座可以遮風擋雨的城堡。
他繞著水塔走了一圈又一圈,心裡一個瘋狂的念頭,像野草一樣瘋長起來。
——買下它,改造成一個家!
03
當張建國把這個想法告訴家人時,家裡直接炸了鍋。
“你瘋了?!張建國!你是不是窮瘋了!”
丈母娘把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指著他的鼻子罵:“那是什麼地方?那是人住的嗎?你讓我的女兒,我的外孫,跟著你去住水塔?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妻子王秀英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她拉著張建國的手,哭著哀求:“建國,我們租個小房子好不好?再苦再累,我陪你一起扛。但水塔……我真的住不進去啊,我們會被人笑話死的!”
“笑話?”張建國紅著眼睛,聲音沙啞地吼了出來,“我們現在住在這裡,難道就沒人笑話了嗎?我每天看著你的臉色,看著媽的臉色,我心裡就好受嗎?”
“我只想有個我們自己的家!一個沒人能趕我們走的地方!”
那天,他們吵得天翻地覆。
最後,張建國什麼也沒說,默默地從床底下,拿出了一個用布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鐵盒子。
那是他們全部的家當,準備用來生孩子的錢,一共七百三十六塊。
他拿著這筆錢,沒再回頭。
他用七百塊,在無數人看傻子一樣的眼神中,辦完了所有的手續,買下了這座廢棄水塔的所有權。
剩下的三十六塊,成了他安家的全部啟動資金。
沒有人支持他,他就自己幹。
沒有電,他點著蠟燭幹。沒有水,他一桶一桶從街口的公用水龍頭提。
他先是清理了水塔內部堆積了幾十年的垃圾和淤泥,光是運出去的垃圾,就裝了十幾輛三輪車。
然後,他開始改造。
他在水塔的頂部,用撿來的木板和油氈,隔出了一個不到三十平米的空間。
又在水泥塔壁上,小心翼翼地鑿出了兩個小窗戶。
最難的,是上下。
唯一的通道,是那道環繞著塔身、搖搖欲墜的鐵梯。
他每天都要爬上爬下幾百趟,運送水泥、沙子、磚頭。
有一次,他腳下一滑,從幾米高的地方摔了下來,腿上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
他咬著牙,用布條簡單包紮了一下,又繼續往上爬。
鄰居老李是個熱心腸,看見他這樣,搖著頭說:“建國啊,你這是何苦呢?放著好好的路不走,非要鑽牛角尖。”
張建國祇是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往下淌。
“李哥,你不懂,有了這個,我心裡就踏實了。”
![]()
04
幾個月後,一個“家”的雛形,終於被他硬生生給造了出來。
他把王秀英和丈母娘接了過來。
當她們順著那陡峭的鐵梯,心驚膽戰地爬上來,看到眼前這個“新家”時,都沉默了。
雖然簡陋,但被張建國收拾得乾乾淨淨。
牆壁用石灰刷得雪白,地上鋪著平整的水泥。
他甚至還用撿來的木料,親手打了一張小床和一張桌子。
從新開的窗戶望出去,能看到大半個上海。
那天晚上,丈母娘沒再罵他,只是嘆著氣,給他們留下了一點錢和糧票。
王秀英抱著他,哭了很久很久。
她說:“建國,委屈你了。”
張建國拍著妻子的背,笑著說:“不委屈,這是我們的家。”
很快,他們的兒子張偉,就在這個水塔里出生了。
“家”雖然有了,但生活的艱辛,才剛剛開始。
水塔的生活,就像是在夾縫裡求生。
沒水沒電是常態。
電,是張建國從旁邊工廠的電線上,偷偷接了一根線過來,一到刮風下雨,就得趕緊斷掉,生怕著火。
水,要從幾百米外的公用水龍頭,一桶一桶提上來,每天光是提水,就要爬十幾趟。
夏天,水泥的塔身被太陽曬得滾燙,裡面像個巨大的蒸籠,熱得人睡不著覺。
冬天,四面漏風,北風呼呼地往裡灌,一家人只能抱著一個熱水袋,裹著所有能蓋的被子,瑟瑟發抖。
最難熬的,還是別人的眼光。
兒子張偉上學後,成了同學口中的“水塔怪物”。
“你看,他就是那個住在水塔里的怪人!”
“他家是不是沒錢,只能住那種地方啊?”
小孩子的話最傷人。
張偉為此沒少跟人打架,回家後總是悶悶不樂。
王秀英也變得不愛出門,不愛和人說話,生怕別人問起她家住在哪兒。
只有張建國,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
他每天早出晚歸,打著好幾份零工,像一頭沉默的牛,默默地支撐著這個懸在半空中的家。
他把所有的嘲笑、白眼和心酸,都自己一個人咽進了肚子裡。
一年又一年,周圍的平房換了一茬又一茬,鄰居們有的搬走了,有的蓋了新房。
只有張建國一家,還守著這個破水塔。
水塔,成了這片城區一個奇怪的符號,也成了張建國一家人無法擺脫的標籤。
![]()
05
時間一晃,就是二十二年。
2005年,上海的發展,就像踩了油門一樣,一天一個樣。
高樓大廈,像雨後的春筍一樣,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冒了出來。
房價,也開始像坐上了火箭,一天一個價。
張建國一家所在的這片老舊城區,因為地理位置優越,終於被開發商看中了。
一個巨大的“拆”字,被人用紅漆,刷在了小區的牆上。
整個小區都沸騰了!
“要拆遷了!要發財了!”
“聽說這次補償標準很高,一平米能換好幾萬呢!”
鄰居們奔走相告,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和期待。
只有住在水塔里的張建國一家,心裡七上八下。
晚上,一家人圍著小桌子吃飯,誰都沒說話。
兒子張偉已經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了,他扒拉了兩口飯,忍不住開了口:“爸,我們這……算是房子嗎?拆遷辦會認嗎?”
王秀英也一臉擔憂地看著丈夫:“是啊建國,我們這沒房產證,人家會不會把我們當違章建築,直接給推了?”
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水塔的生活,甚至對這個奇怪的家有了一絲感情。
但她更害怕,辛苦了半輩子,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張建國放下筷子,給妻子和兒子一人夾了一筷子菜,聲音不大,但很沉穩。
“別擔心,吃飯。該是我們的,一分都少不了。”
他心裡有底,但那張底牌,他藏了二十二年,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06
拆遷辦公室就設在小區的居委會裡,每天都擠滿了人。
沒過幾天,一個穿著白襯衫、夾著公文包的年輕人,帶著兩個人,來到了水塔下面。
年輕人抬頭看了看高聳的水塔,皺了皺眉頭,臉上流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嫌棄。
他叫劉輝,是這次拆遷項目的負責人之一。
他小時候就在這片長大的,對這個奇怪的水塔和他家還有點印象,只記得大家都叫他“怪人老張”。
劉輝順著又窄又陡的鐵梯,好不容易爬了上來,一進門,就被屋裡的簡陋給驚呆了。
他環顧四周,連個下腳的地方都覺得局促。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傲慢口氣說:“是張建國師傅吧?我是拆遷辦的小劉。”
張建國給他倒了杯水,客氣地說:“劉主任,你好,請坐。”
劉輝沒坐,也沒接那杯水。
他斜著眼,用手指了指周圍,直接開門見山:“張師傅,你這個情況呢,我們了解過了。嚴格來說,這不算正規住宅,產權也很模糊。”
他頓了頓,擺出一副“我這是在照顧你”的表情。
“不過呢,考慮到你們確實在這裡住了很多年,有實際困難。我們領導研究決定,照顧你,給你兩萬塊的搬家費,算是仁至義盡了。”
這話一出,屋裡的空氣瞬間就冷了下來。
王秀英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兩萬塊?在現在的上海,連個廁所都買不到!
張建國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劉輝,然後,慢慢地搖了搖頭。
劉輝以為他嫌少,頓時有些不耐煩,提高了音量:
“張師傅,做人不要太貪心!你這就是個違章建築,我們肯給錢就不錯了!這樣吧,我給你加一點,最多五萬!不能再多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們直接上報,到時候一分錢你都拿不到!”
這時候,聞訊趕來的鄰居老李也在下面喊:“老張!老張!見好就收吧!一個破水塔,能換五萬塊錢,不錯啦!趕緊簽了吧!”
周圍看熱鬧的鄰居也紛紛附和,都覺得張建國是在白日做夢。
張建國迎著所有人的目光,依舊是搖頭。
他一言不發,轉身走到床邊,彎下腰,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盒子。
他吹開盒子上的灰塵,打開鎖,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張被油紙包著、已經發黃的紙。
他回到桌邊,把那張紙“啪”的一聲,拍在劉輝面前。
他盯著劉輝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五萬?我這水塔下面的地,你給我五百萬,我都不賣!”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笑了。
“老張這是窮瘋了吧?”
“五百萬?他真敢開口啊!”
“就是,想錢想瘋了!”
劉輝更是嗤之以鼻,像看一個精神病人一樣看著張建國。
他拿起那張發黃的紙,嘴裡還輕蔑地嘟囔著:“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寶貝,值五百萬。”
可他只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就瞬間凝固了。
他像是見了鬼一樣,死死地盯著紙上的那幾個手寫的黑字,和那個鮮紅得有些刺眼的印章。
額頭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
他手裡的那張紙,彷彿有千斤重。
他結結巴巴地指著那張紙,聲音都在發抖,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囂張氣焰:
“這……這……這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