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鋒:“橫拍豎拍!”——記賈植芳先生與施蟄存先生的最後一次見面

賈先生生性豪爽剛烈,施先生則恬淡高冷,但兩位先生在一起,哪怕交流不便,也能感覺他們的氣場融洽,心意相通。

嚴鋒:“橫拍豎拍!”——記賈植芳先生與施蟄存先生的最後一次見面 -

2000年11月的一天,我的導師賈植芳先生和我一起去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和學者施蟄存先生,同行的還有鄭曉芳老師。那次我帶了一台當時還比較少見的索尼dv攝像機,留下了珍貴的影像。3年後施先生去世。

我們是上午去的。施蟄存先生住在上海愚園路1018號的一幢樓房。賈先生說,原來施先生家有三層,後來一樓客廳被徵用做了郵局,再後來三樓房子也被迫讓出,“文革”中甚至連二樓也不讓住了,一家人擠在亭子間。後來落實政策,把二樓的住房還給了他。

我們走進一間不大的屋子,這裡是施先生的客廳、飯廳兼書房。這個屋子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北山樓。上世紀40年代,施先生任教於廈門大學,校園在北山腳下。從此以後,他將自己的書齋一概命名為北山樓,沿用至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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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蟄存先生時年95歲,面容清癯沉靜,頭髮花白而茂盛。他靠窗坐在書桌後面,桌上攤着各種報紙雜誌和書籍,還有一隻巨大的玻璃茶缸。背後是一個簡陋的舊書櫥,整個房間也都堆滿了書。靠門有一張小鋼絲床。

賈先生大聲向施先生打招呼,施先生說他剛剛吃過點心,等會兒看幾份報紙。鄭曉芳老師說施先生耳朵已經很難聽見了,助聽器又壞了。賈先生那年84歲了,聽力也不好,從頭到尾兩位先生主要藉助紙筆進行對話。賈先生說上次見面,他的太太任敏也在場,現在她得了腦血栓,來不了啦。施先生說,北京南京(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朋友都沒有了。賈先生說,沒有了。他們提到了一些名字:柯靈、趙清閣、杜宣、程千帆、金克木、錢鍾書……

施先生說,我到100歲也只有4年了,算好了。上海有個下象棋的叫蘇局仙,活了110歲。還有朱屺瞻活了104歲。賈先生說,你身體看上去不錯,精神很好。施先生回答,精神不行了,腦子還沒糊塗。賈先生說,我們知識分子最要緊就是腦子不要糊塗。賈先生說起1983年他被一輛自行車撞了,但躺了幾個月後就能下地走路了。他身上問題太多,閻王爺也不要。施先生聽了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有位老太太在一張小桌子後面喝粥,一聲不響。她是施蟄存夫人陳慧華。我把攝像機對準了施師母,她馬上連連擺手,還用手擋住臉。賈先生和我說,施師母是大家閨秀,年輕的時候非常好看,現在也愛惜自己的容顏,不要留下衰老的樣子。1928年11月,施先生與她在松江結婚。馮雪峰、姚蓬子、丁玲、胡也頻、沈從文、徐霞村、劉吶鷗、戴望舒等許多文藝界朋友都從上海來松江參加婚禮。施先生曾在文章里回憶當時正是松江名產四鰓鱸魚上市的時候,他特地訂了一個四鰓鱸魚火鍋。大家邊吃邊誦蘇東坡《赤壁賦》“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的名句,盡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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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先生是上海三十年代海派小說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中有不少對男女感情細膩又新潮的描寫,但施先生立身嚴謹,伉儷情深,與當時追求男女關係自由的一些文人作風迥異。魯迅先生當年與施先生有過一場論爭,說他是“滿臉塗著雪花膏”的“洋場惡少”。此事源於上海《大晚報》邀請社會名流為青年推薦讀物。時任《現代》雜誌主編的施先生推薦了《莊子》和《文選》等古籍。這一下子引起了魯迅先生的警覺,因為他一直認為青年的當務之急是向前走,而不是往回看。魯迅先生尤其擔心施先生這樣的新時代青年退回到故紙堆中去,言辭不免有些猛烈。其實施先生推薦古書的初衷是希望青年從這些傳統典籍中汲取文學養料,提升寫作能力。不同人有不同的視角,乃至有些許誤解,這也是尋常事。這段公案不久就平息,雙方都不再提及。魯迅先生在結集《准風月談》時,把施先生的答辯文章也附在後面,便於世人辨析。施先生在他主編的《現代》雜誌上多次發表魯迅先生的文章,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一篇叫《為了忘卻的記念》。

賈先生這輩人受魯迅先生影響很深,所以他一開始也對施先生不感冒。直到相識之後,才真正感受施先生的人品和才華,每次說起他都讚譽有加。賈先生生性豪爽剛烈,施先生則恬淡高冷,但兩位先生在一起,哪怕交流不便,也能感覺他們的氣場融洽,心意相通。

最後賈先生對施先生和施師母說:告辭了,保重啊。施先生和我們揮手作別。他還指指我,用上海話說了四個字:橫拍豎拍。施先生說這話時的神情語氣,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里。(本文圖片均為嚴峰視頻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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